俗！

　　"笃笃。"
　　“伊万，我进来了。”
　　王耀慢慢推开那扇从房车上拆下来的旧门，希望它别发出让人恶心的声音。但是和以往一样，它在被推开之前就发出了哀嚎。
　　王耀无可奈何地进来，把门关上，又是一声，他用手指刮了刮门框上的金属，蹭了厚厚的一层锈红。
　　伊万不在。王耀环视不算大的手搭棚屋，得出这个结论。他踱步到木床边，坐了下来，熟练地从伊万的被子下抽出一本破旧的书。
　　《智械革命》，王耀慢慢地翻开，他不得不，这本书太旧了，又在沙漠的风里被烘干了，王耀觉得自己手重一点它就会整本裂开。
　　那场革命毁了这个世界。刚开始人们还记得谨慎，后来所有人都疯了。妈的，王耀想恶狠狠地骂上一句，却不知道挨骂的是谁，又为什么骂。
　　准确来说，这场革命毁了人类世界。王耀翻得很快，他只是想看里面的插图，看看以前的人们。文字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其实他甚至已经不必翻开这本书。他这十几年都没什么消遣，他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里面的每一字每一句。里面的人山人海，里面的机器。
　　王耀厌恶那些机器。它们像人类，或者不像，都让他想起尸体。
　　王耀轻轻合上书，倒在了伊万的小木床上。他更喜欢和人类相处，尽管他出生时世界上的人类已经屈指可数。
　　我们是不同的。他想。尽管现在的生物技术足够克隆人类，但我们有思想，我们是不能被复制的，也许。
　　王耀睡着得很快，他走了太久的路，想了太久的事，休息得却太少。那些机器人不会累，它们会老化，会出故障，但在完全无法前进之前它们会保持前进。王耀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死亡，也觉得它们从来没有活过。
　　他睡得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他站在沙漠深处沙漠深处伊万的小屋里，外面却是城市里的贫民窟。现在那里大多是老化严重没钱更换部件的机器人，就像他说的，人类太少了。
　　当伊万坐到床边时，尽管他控制了力度，但王耀还是迅速睁开了眼。
　　“伊万。”
　　王耀把头压在伊万的腿上，胳膊环住他的腰。天已经黑了，伊万没开灯，夜晚沙漠的冷风从棚板缝里渗进来，像冰冷的海水一样，让人窒息。
　　伊万抬起手，把书从床缝里抽出来，塞到空的曲奇罐里。垂手轻轻顺着王耀散乱的头发。
　　“疼。”王耀在伊万的手指被头发挂住时小声叫唤，伸手抓住伊万的手不放。
　　他们两个沉默着一坐一躺，谁也不必要说话。
　　“伊万，”王耀扯过伊万的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心里一阵难过。“给我讲讲以前的人们吧。”
　　“我从没亲眼见过以前的人们。我们看见的就是我出生时的世界。”伊万低头亲亲王耀的耳郭。
　　“你见过的人总比我多，我只见过我妈，还有你。”
　　“以前的人们就像我们，”伊万在王耀身边躺下，床太小了，他们只能紧紧挨着，伊万把王耀抱在怀里，拍拍他的后背。“我们就像以前的人类。”
　　“他们出生，长大，有亲人，有朋友，然后他们和人相爱。”
　　“他们有的会选择全世界游荡，去海边，去森林，去极地……”
　　“也去沙漠吗？”王耀的声音从伊万胸前的衣物里传出来。
　　“也去沙漠。”
　　“他们去沙漠是为什么？我不爱待在沙漠。可我只能留在这。”王耀用有点哽咽的声音小声说。“去别的哪里都好。”
　　“他们热爱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你想去海边吗？”伊万慢慢地轻轻拍着王耀的后背，他没有打扰王耀的伤心。
　　“什么地方都行。如果他们真的爱世界，为什么不肯给我们看世界原本应该的样子？”
　　“他们想给我们看更好的世界，比当时的更好，但他们做错了一些事情。”
　　“我从来不信。我只觉得是因为他们的欲望毁了他们，毁了我们。”王耀在黑暗里抬起头，然后对上那双永远平静的眼睛。
　　“伊万，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也许很喜欢海洋。”伊万摸摸王耀湿润的脸。“我想和你一起去海边，你还没见过真正的海。”
　　王耀重新闭上眼，听着夜晚的风挟带着沙砾撞上墙面的声音，有点泄气。
　　“睡吧，明天我再去附近的小镇看看。”
　　“我不喜欢你去城里，我怕你被它们发现。”
　　伊万也闭上眼：“我们得活下去。别担心，它们不会来这里。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一定会回来找你。”
　　“它们已经不是那些不被允许伤害人类的机器了，你也许会受伤，也许会死。我总想着我们离开这里，到深山，书里说的，那里资源更多，我们在山上能活下来……它们也很难发现我们。”
　　“那些地方太远了，而且我们不知道那些地方还能不能去，能不能住下……”伊万的声音越来越慢，今天他去了比之前更远的地方，带回了他们接下来一个多月的食物。他感觉到满身的疲惫，于是他很快睡着了。
　　“也许你是对的。”王耀伸手把粘在脸上的头发拨到耳后。“我相信你，伊万，但我情愿你带我去看海，然后我们留在那里，无所谓它们来不来。”

　　第二天王耀醒的时候伊万已经出门了，那辆破旧的货车不在门前。王耀慢慢往屋后绕过去，他们相当幸运，这地方以前是司机歇脚的地方，有人在这里打了井，有一根水管。他们以前是连接沙漠深处和人类世界的唯一途径，后来机器人越来越多，慢慢的，没有人类再来这里了。水龙头至少十年没有被拧开过，尽管他没指望它还能流出水，但伊万还是想了点办法，把它修好了。他们暂时不缺水，这是住在这里最大的好处。
　　没人知道还有多少水能用，所以他们只用很少的水洗漱，尽管在这种情况下洗漱已经相当奢侈，但伊万去找食物时还是留意，给王耀带回香皂，牙膏。便携清洁仪要好找得多，能用更长时间，但王耀被惯坏了，他心里觉得用机器洗不干净。
　　王耀喝了两罐营养液，有种人造痕迹明显的草莓味。他们唯一的一辆车被伊万开走了，但王耀有自己出远门的法子。屋后有一块帆布，盖着什么东西，鼓起来一人高的一个包，王耀把帆布掀开，折了两下丢到墙角。那是一个有点年头的机器人，没有装载AI，线路老化，摄像头能不能打开全看运气，几乎只剩下遥控移动这一个功能。王耀用它作代步车，他回到屋子里，扛出两只新的电池箱，把旧的换下来，放到一边。王耀拍拍手掌，又从屋子里拎出来一瓶小容量的营养液，又摸了几块形状各异的零件统统塞进车轮旁边的筐里，蹬着轮胎跳上去，摆弄着遥控器往东边走。
　　沙漠白天的太阳毒，王耀出门的时候总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一次他忘记带手套把手背晒脱了皮，把伊万吓了一跳，第二天他出门的时候发现伊万在这辆“代步车”上焊了一个棚架，而伊万本人正在把遮光罩钉在棚顶。
　　王耀设定好了路线，把遥控器往旁边的工具箱里一丢就靠在背后的横杆上犯瞌睡。他不怕有危险，这片沙漠里没什么好防备的，连蜥蜴都不见几只，机器人都不来这里，王耀不去考虑太多为什么，太阳都还没出来，他想再睡一会儿。
　　等他醒来时车已经在一颗枯死的大树旁进入休眠，看了眼东边，像七八点钟的样子，王耀把营养液和零件塞进口袋里，抱着工具箱跳下车。他绕树转了半圈，趴到地上往树洞里面张望。然后王耀坐下，从洞口滑了进去。洞不深，王耀站着还要弯腰，但树够粗，树底下的洞像个小房间。王耀打开工具箱，叮铃咣啷地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只灯箱，打开之后小心放到一根横在他头顶上的树根上卡住。他转身，摸了摸地上冰冷的人形机器人。
　　机器人的控制中枢受损有些严重，所以它被丢弃在沙漠里，直到后来被王耀闲逛时捡到。那辆小代步车运不了这么重的东西，于是他把机器人连扛带拖就近塞进这下面，偶尔来试着修复它。
　　他掏出营养液拧开灌了一大口，坐在一堆零件中间接着上一次的进度继续整理着它胸前的线路。
　　等到他把最后一滴营养液也倒进嘴里时，王耀往洞外探探头，发现太阳偏西，快到傍晚了，他把瓶子往衣兜里塞，慌里慌张地把散落在地上的扳手钳子往工具箱里归拢，合上之后拎起就往外钻，中途想起还有只灯箱，又退回来带上灯箱重新往外跑。
　　他跳上车，按下返程，心脏砰砰直跳。
　　天黑得很快，王耀在黑暗里走了半程，远远地看见棚屋时却没见有一点亮光。他用帆布把车整个盖好，打开屋门，伊万果然不在。王耀心里有点发慌，又觉得自己乱想。他打开一盏灯，把房门慢慢关上，坐到床上，又觉得很累，于是躺下。
　　伊万闯进来时王耀刚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他被惊醒，伸手去摸架子上的扳手，看见进来的是伊万又很快松了一口气，正要躺回去时他又恍惚间看见伊万把一个一人高的袋子小心放在屋子另一头的吊床上
　　“我把你吵醒了？”伊万只打了声招呼就匆匆带着水壶走出去。王耀溜下床凑到吊床旁边才发现那不是什么袋子，而是一个人类。他的心又提起来，王耀没见过几个人类，对陌生人又好奇又害怕，躺着的人金发颜色比伊万要深，眼睛紧紧闭着，看不见什么样。伊万带着灌满水的水壶进屋，连着几捆绷带塞给王耀。
　　“干什么？”
　　“清洗伤口，包扎，我知道你会的。我还得出门一趟，耀，你能帮我的。”伊万的脸色不好，王耀急着想拽住他看看他是不是受伤了，伊万挡住他：“我很好，是他，你能照顾他，听话，我很快回来。”
　　“你去哪？让我知道……”王耀惶惶地追了两步，但伊万钻进车厢加速往北去了。他只好回到屋子里，蹲在陌生人身边，检查他身上受的伤。
　　王耀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大箱子，里面塞满了消毒液，医用酒精，还有各种药物，甚至还有两针肾上腺素。他抱着一堆东西扔到吊床旁边，消毒，包扎。王耀能做的不多，把两片消炎药塞进他嘴里之后就开始看着外面发呆。
　　伊万还没回来，王耀突然有点想要流泪，他觉得伊万开着车去做一些危险的事了，王耀拽着袖子擦擦脸，他止不住地胡思乱想，怕伊万回来时带着伤，也怕伊万再也不回来。